1、曾是冠盖满京华
尽管北晨寺的枫叶已经被染红,南国的夏末总还有风荷轻举。
淡得难以察觉的细雨自天际飘来,落在了温软江南的潺潺河流里,顺着晴眉平原一路北行,渐入人间富贵温柔乡。
这条环绕着京城的护城河不紧不慢携带着所经之处的人与事,同四面八方一同前来的江湖人士一道,朝着都城中心那处盛大的比武大会浩荡奔去。
长安正是晨起喧闹时,各市各街都好不热闹。
有老妪携小儿从热腾腾的包子铺蒸气中走过,有脚夫与担子聚在茶馆阔谈的畅快笑声,有三两公子哥身骑白马踏开一路轻尘,也有风月巷的小倌倚在栏杆慵理云鬓,正笑得勾人。
而尤其从两旁各种铺子到青石板大道,一直延伸到长安西南通往蜀道的尽头,莫不人山人海,都争着一睹这三年一届的斗武盛宴。
蜀山前百里处,矗立着一处玉石砌成的宽阔擂台,背靠绵延峭岭,分得星辰日月两边天。
而擂台面向京城的大半圈,都高高低低竖立着酒楼与歇脚处,多为皇家拨钱所建,其间三教九流共处一间,竟有凶狠大汉与白净小生同桌论事的情状,莫不有趣。
然而这酒楼的底楼虽接纳各方人士,楼层越往上却是越为尊贵与强大的人所在之地。
“话说三年前那场比武大会,可是千古难得一见的盛事!”
露天场上一方木桌上,几人就即将开始斗剑比赛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
“此次南国圣上钦点万里宴,也当是举国同庆。”
“维持着余威罢了,外架子虽还在,怎么经得住如此铺张......”
那人顾着旁边一桌南国人的面子止住了话,余下的倒也心知肚明。
——何况这几年皇子争嫡耗得内忧外患,竟还硬撑着接手斗武大会这个烫手山芋。
于是有人心照不宣聊起了其他话题。
“也不知今年来的各地年轻人能不能撑起这大赛。”
此话一落,桌角那位晃着纸扇的人立即收了扇,扇柄往桌上一敲,引来了半个茶楼人的注意。
“古人有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诸位可别忘了前几年各路豪杰败在几个少年人剑下的故事。”
看来是个说书的了。众人于是望向他等着下文。
那人站起身来,笑着开口:“其中有号人物自称无姓无字,唯单名一个玉字。只随手抽了台下看客的铁剑,就砍断了清源观那位老古董的宝剑。”
像是想起南国数年前意气风发的国威,他摇起扇子,绕着茶桌走了两步才继续说:“清源观弟子正面红耳赤吵着他不用自己的佩剑,谁料那少年郎竟爽朗地说了句,我若是拔出剑来,恐怕你们长老当场血溅三尺。”
说书的得意讲完,却不料座下个个沉寂,竟无一人搭话。
“你莫非说得是两年前那个搅得京城大乱的天魔教主?”不远处桌上一人放下酒,冷笑一声,“可惜他年少成名偏自甘堕落,倒是走上和正道对立的邪路了。”
直到身旁人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那人才闭了口。说书的讪讪摸了摸鼻尖,想挽回场面竟不知是褒是贬才好,正在此时,被阴影挡住的角落处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
“这教主杀得了禁军,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不也还是悄无声息撤身而退了吗。”
说书的将扇子一敲手掌,接着这话提了精神继续说道:
“但有人说曾在关外北长城见他骑白虎而行。”
听的人见气氛缓和,这才逐渐放大声音议论起来。
“我倒是听说他曾在潇湘的青衣江上出现过。”
“不是说他身边总有一个娇媚胜桃花的女子吗。”
“分明是有暗影阁的杀手形影不离的跟着!”
“那传闻他收养了古族的罪子,这事又当如何讲?”
底楼一时闹了起来,然而嚷了一会也没能从他人口中得出结论,人们又看向方才正说得起兴的那人,他于是清了清嗓说道:“听闻天魔教座下六位宫主,无一庸人,也无一贤者,皆是些放浪的亡命徒,诸位所说或许就是其中的奇人......”
正欲接着细说,却被角落阴影的人接上话:
“至于这人现在何处,此次比武也未必不会出现。”
正说着,门外走进三人,皆着一玄色,看不清身形容貌。
领头的人只伸手浅浅递出了令牌,便被信使恭敬地迎上了楼。
茶楼中的喧闹因此停了一瞬,又就着其他话题谈起来。唯角落那人抬起漆黑深邃的眼,撑着头笑意不达眼底地打量着那上楼四人——玄色披风遮挡下只能看见垂落在脚边的衣裳。
那三人实则一着红裙,剩下有一人恰好抬起手,藏住了指上的戒指。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贵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微微驻足,转过身来,垂在脚边的衣衫随即荡开,点点绛梅绽放在一片墨黑中。
角落的人于是微微偏头,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大方方笑了笑。
夏末阳光偏暖,满楼却没人注意到他笑眼里不动声色掀起的阴冷与算计。
除了被致意的那个贵人,恰巧也在帷帽缝隙里瞧见了角落的那人,并看到了他耳侧蔓延到脸颊的墨色的精致的纹路。
格外夺目。
巫族人啊。
弄玉浅浅笑着,不紧不慢地回眸,修长手指一把推开镶金雕花檀木门,长腿迈进隔间,取下外面的玄色衣裳,笑着对面前两人说道:
“不用藏了,已经被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