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兵(一)
高城是被人称为将门虎子的那号人物，作风硬派，有自信有骄傲，当了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气势睥睨天下。他本身是个有骨气有傲气做事干脆利落的人，自然也喜欢这样的人。所以，第一眼看到许三多，他就不喜欢。
试想一个被自家坦克吓得举手投降的兵，他要来干什么？
第一印象，非常的不好。
“报告！”
“进来。”
“连长，您找我有事？”
高城把刚烧完的烟头摁灭，端起茶杯大大地灌了一口才看史今：“你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嘿嘿，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不是怕挨您骂吗？”史今笑脸相迎。
“别以为你冲我恶心吧啦地笑两下我就不追问这事儿了。”高城不买他的帐，“说说，那个兵是怎么回事？”
“许三多？”
“除了他还有谁？他可真让我长见识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对着自家坦克投降的兵。”
“他不是没见过吗？”史今为许三多分辩。
“哦，没见过就该害怕，就该举手投降了？”
“我没这么说。”史今低头咕哝。
“你就那意思。”高城突然放大声音，“征兵工作条例你看没看？新兵审定应该全面衡量，择优录取，你看你招那兵像什么样子？我倒很好奇你当时是以什么眼光审定的？”
“他很像以前的我。”
“哪儿像？我怎么没看出来？”
高城不乐意了，钢七连谁都知道史今是高城最喜欢的一个班长，要他承认喜欢的人和那个投降兵像，这不是打自己嘴巴吗。
“连长，我是说以前，您是不知道我以前什么熊样？”
“什么熊样？反正我只知道现在的你和那个投降兵没半点像的地方。”
“我这不是当兵后练出来了吗？”
“史今我告你啊，少在这里和我磨嘴皮子。”
“那招都招了，总不可能现在给人退回去吧？”
高城瞪他。
“连长——”在高城手下三年，史今早摸透了他那脾性，立刻脸上堆笑拖长音叫道，“其实许三多没看上去那么差，你注意看他的眼睛，特别的清澈，等这三个月训练完肯定会变得不一样。”
“行了行了，这事儿打住啊，我要去找指导员商量事情，你回去吧。”
高城一脸不耐烦，大手一挥表示谈话结束，那个投降兵他多看一眼都嫌烦，见鬼了才会去特别注意他的眼睛。反正他也没真想对史今怎么样，就像史今说的，人都招来了，入伍手续也都办妥了，他再不满意现在也只能就这样了。
高城郁闷的同时，许三多也没闲着，他很为刚才发生的事惊恐。
第一次离开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心怯，对新鲜事物又好奇又害怕。当列车门轰的一声被拉开，刚适应车厢外强光线的双眼还来不及看得更多，就被一辆驶近的坦克吓得丢掉行礼，条件反射地双手举过头顶避开那根眼看就像要杵进车门的炮管。
“那个兵那个兵，你把手放下！”
在他什么都还没弄明白的时候，有人冲他杀气腾腾地吼，接着一个高大的军官向这边大步冲过来，指着他喊：“你干什么呢你？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啊？”
长期挨父亲的揍和被同龄人欺负，他对比自己强悍的人已经有了一种下意识的顺从，于是立刻放下手垂着头，等着挨训。
“你下来！”
许三多愣着不动，他怕。
“下来！”
求救地望向史今，史今冲他使了个下车的眼色。他笨拙地往车下挪，脚刚着地就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扑去，正好砸到那个人身上，感觉就像撞上了一堵结实的墙。比他先一步跳下来的史今还来不及扶，他已经被那个人拽着肩膀拉正站好，史今立刻将他歪到一旁的军帽也拉正。
“你慌什么慌啊？”那个人显得相当的恼火。
许三多仍旧低垂着头。
“你把头抬起来，抬起来。”
那个人粗鲁地抓着他的下巴往上抬，迫得他不得不端正了脸，可是眼睛一直不敢看对方。
“把那破坦克给我开走了，坦克连别在那碍我事。”
那个人停顿半晌，才转头对其他人大喊。坦克连的兄弟们轰隆隆地开走坦克，指导员和史今立刻招呼站在列车上的新兵们下车列队。


许三多偷偷抬头瞄那个人，正好对上一双刀子似的眼睛，他又立刻低头盯着地面。
“还愣着干什么，快集合去。”史今拉了他一把。
许三多抬头，发现站在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正好看到那人走到新兵队伍前面，声如洪钟地自我介绍：“我叫高城，此次奉命担任你们新兵连的连长。”
感觉那道凌厉的视线又扫过来了，许三多突地心惊了一下，忙别开视线不去看那个人。
见许三多还站着不动，史今推他：“嘿，我说你被吓傻了，快点儿集合，不然连长又该生气了。”
许三多这才回过神，拿上行礼跟在队伍最末尾。
2、新兵(二)
许三多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没有体会过社会的复杂，简单的他意外地适合这样的封闭式军营生活，但这个适合并不等同于如鱼得水的快活。
新兵连的生活，紧张刺激充满了新鲜感。
新兵的训练看似简单却也很辛苦，每天都是走队列，从早到晚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说不乏味那肯定是骗人的。可就是这令所有新兵乏味的重复性动作，他却怎么都做不好。
他知道自己笨，所以他用更多的时间来训练。其实他不知道他练不好的根本原因不只是因为太笨，很久以后成为他队长的那个男人说了：
“许三多，你确实挺笨的，但是在新兵连人家三天就能学会走的队列你三个月都走不好却不是因为你太笨，而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太笨，你被你自己搁心底的自卑两个字儿给框住了脚。”
可眼下他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一板一眼坚持着。
结束了今天的训练课目一万米的越野长跑，空荡荡的操场上就只有他和夕阳下长长的影子。
他在反复练习踢正步。
远远看见高城向这边走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本来是要跑的，可是又想到排长说了不准见着连长就躲，只好停下来啪的一声立正站好，等高城走到身前大声叫道：“连长好。”
“呀！”高城吓得连退两步，本来他远远看见许三多立正时还在琢磨这个兵一向见他就躲怎么今天就站那里不动了，哪知他是在等自己走近之后好吓自己啊，“干什么呢你？叫魂儿啊？吓我一大跳。”
高城虎着一张脸，剑眉倒卧，双目圆睁，那模样像极了要把人给拆了生吃掉。许三多不自觉地向后小退半步，高城见了更气，大手一伸抓着他的肩膀拉到身前站好：“你退什么退？我要吃人啊，站好了。”
许三多站好，表情愣愣地看着他，面上有几分茫然和无辜。上次问候连长的时候连长生气地批评他声音太小像是没吃饭似的，今天卯足劲大声问候了他又生气。单纯的许三多只是还不明白，当你烦一个人的时候，不管那个人做什么你都会觉得他烦。
对着许三多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高城无端地觉得火大：“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长得有花儿啊？”
许三多咧嘴：“报告。没…没有……”
高城一呆。
许三多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忙收起笑怯生生地望着高城，很真诚地问：“连…连长，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高城看着他不说话。
“对……对不起，连长，我嘴可笨了……”
“你闭嘴。”高城喝道，双手插腰一脸快气炸的模样，“我真神经了我，站在这里和你鬼扯。”
“您…您没有。”
许三多正色反驳，其实他是想问问“神经”是什么的，可是看高城的脸色他觉得那可能不是个好词儿，于是语气转为安慰，一种认真得接近严谨的安慰。
“……”
高城看着他，半天找不着词儿。
“真的没有。”以为高城不信，许三多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再次诚恳地说了一遍，语气愈加肯定。
高城盯着面前那双直白简单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胸口憋上一口气，转身仰着头大步走过去。
许三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高城挺拔的背影大步往前走，那个匆忙劲儿像是急于摆脱身后紧追的敌人似的。
回过头，他继续一个人的训练。
史今从外面训练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宿舍就被高城拖到了新兵连的会议室。看看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伍六一同志，再看看自家神秘兮兮的连长，史今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再过一个礼拜就该分兵了。


“你站着干嘛？我罚你站了吗？坐那儿去。”看史今愣在门口不进来，高城把他踢到会议桌边上坐下，问伍六一，“伍班副，研究得怎么样啊？”
“还差一个不好决定。”
“谁？”
“成才。”
“哦，就你老乡，说话有口音的那个？”
“对，这成才是新兵连表现最好的一个，可是我总觉吧他很假……”看了坐对面的史今一眼，伍六一向高城汇报，“我一看着他，就知道他知道我在看他，他就像是故意表现给咱们看的，人太精。”
高城把擦手的毛巾扔在桌上，从桌子下掏出两瓶矿泉水扔给过去，问坐着没说话的史今：“三班长，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们现在就开始内定不太好。”
史今拖过伍六一面前的笔记本翻看，脸色正经得看不出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惹来高城和伍六一的笑。
“呵，你倒是养胆儿了啊，没忘我们努力这三个月是图个啥吧。”高城走过去顺势打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才回答伍六一，“那小子对人倒客气得很，又争强好胜的。那六一，你说咱们七连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人不争嘛。”伍六一立刻会意。
“对喽。我就怕他到咱们七连跟你这伍班副开争啊。”高城爽朗地大笑，然后不怀好意地看伍六一，“可是你这小子啊跟我都争，就是不跟史今争。真是奇怪了哈。”
“嘿嘿。”伍六一装傻充愣。
高城也没再说什么下去，只是好笑，他转头问看几个名字都看得一脸严肃的史今：“怎么样？看完之后有什么意见啊？”
“没意见，都是些好兵坯子。”史今合上笔记本还给伍六一，伍六一立刻把成才的名字添上。
“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啊。”
史今搓着双手，眼神有丝犹疑：“连长，还有一个兵……我想要？”
“谁？你家亲戚？”高城笑，“要真是你家亲戚我真要，但是有一点啊，各项考核得达标才行。”
“不是。”史今苦笑，“其实是…是……”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
对着高城和伍六一盯着自己的眼神，史今觉得要说出那个名字真的很艰难，他的目光不停地闪烁，半晌后终是一咬牙，干脆道：“许三多。”
“门儿都没有。”高城连考虑的时间都没用就拒绝了，他看着史今，脸色很难看，“你怎么想的你？不管什么样的兵，我都会去发现他身上的长处，但这个兵我没发现他有任何长处。”
新兵训练三个月，要说高城对哪个兵的印象最深刻，除了许三多不做第二人选。他带兵这些年，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笨得如许三多的人物。
新兵的素质参差不齐是很正常的，他也没有不切实际地指望这些人全都聪明绝顶，什么东西都教一遍就会，但是当所有人都会了你还不会，而且屡教不会，那就是不应该被原谅的事了。
更要命的是上次他正好看见这个兵练习向后转摔倒后在张望一下自觉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站好的小动作，那副贼头贼脑的样子哪有半点军人的风范。高城对此相当的反感，他认为许三多这种不够光明磊落的行径简直就是一个兵本质上的缺陷。
他的连队，不要这样的兵。
史今想反驳，可是找不到反驳的话，他看着高城，语气转于请求：“要不这样吧，连长，你把他分到我们班，我保证能把他带好。因为他是新兵连训练得最认真也是最刻苦的一个。”
“我坚决反对。”伍六一站起来，显得相当激动，“他是最认真最刻苦，可成绩最差的也是他啊。”
史今瞪他，伍六一鼓着腮邦子给瞪回去，在这件事情上他绝不妥协。
高城看着史今：“我告诉你啊，我不喜欢举手投降的兵。你对他不好他不在乎，你要是对他好了，他成天粘着你。我不喜欢这种没有自尊的人。”
“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不该以自己的喜好为大，可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高城有些气，为史今的不知好歹。
史今沉默，他当然知道高城在乎的是什么，也知道把许三多留在钢七连意味着什么，他真的找不到理由来说服他的长官和战友。
“这事儿就这样了，伍六一，许三多不许给我写上去啊，这是命令。”
“是。”
史今默默地叹口气。


高城瞪他，许三多不明所以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回看。
“许三多，你什么意思啊？”每次被许三多这样一看，高城就觉得胸口腾地窜起一把无名火，“我特可笑是吧？”
“报告，我……我没笑。”许三多以无比严肃的口吻回答。
“……”
高城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仰天叹口气，转向所有人：“全都站好了。开始训练。”
“是。”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当然，高城连长自己肯定也不知道，如果许三多跟着大伙儿一起笑，他一样会很恼火。
5、失败过后
训练结束，坦克停下来，许三多第一个冲下去，扑在边上稀里哗啦吐得一塌糊涂，从他身边经过的兵无一不带着一种蔑视和冷漠，史今心情很是复杂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才离开。
等他觉得心里好过点了抬起头，正好看到要从身边走过去的高城。忙端好身体立正：
“连……连长……”
“嗯。”高城闷哼一声，看他一眼大步走开。那眼神，就像是跨越一道没有难度的障碍一样。
许三多发现心里比晕战车还要难受。
他知道，高城不喜欢他。
钢七连的生存方式，就是给自己树一道不可企及的目标，然后嗖地一下把自己扔过去，能把自己扔过去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
许三多没有争强好斗的心，也不懂钢七连的荣誉和骄傲。
红三连指导员何洪涛说：七钢就是一把尖刀，对敌人是刺刀，对自己是尖刀，对兄弟连是剃骨刀。
草原五班没有教给他成为一把尖刀的本事，在钢七连，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成才说得对，七连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现在就是七连眼里的一颗沙子。
这次的军事演习，因为他遭到失败，连长气得想把他拉出去毙了。
他站在过道里，默默地盯着尽头的连长室，唯一关心他的班长史今还被关在那里面，挨连长的训。
上上下下的兵很多，全都当他不存在。
洪兴国从外面回来，一上楼就发现挨着墙根站得笔直的许三多，今天演习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刚才在楼下碰到的兵都在对他抱怨这事儿。
“许三多，怎么站在这里呀？”
“指导员。”许三多回头看他。
“是不是连长罚你站了？”
“不…不是。”
回答完，他的眼神又飘向连长室那边，洪兴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城的大嗓门还在那儿嚷嚷，他收回视线看许三多：“那就是担心你班长了？”
许三多点点头。
“许三多，你知道你们班长为什么会挨训吗？”
“因…因为…”许三多说着垂下头，“我又做错事了。”
洪兴国看着他，语重心肠地说：“所以啊，许三多，如果你真的为你们班长着想，就再认真一点训练迎头赶上大家吧。”不然，你的班长恐怕就真的要离开你了。后面这句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实在不忍心再让这个孩子更加难过。
“我…我很努力了。”许三多委屈地看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是啊，你很努力了。”
洪兴国感叹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兵也算有些了解，木讷、呆板，还不善言谈，这样的人肯定是入不了高城的眼。但是他觉得这个兵身上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至少他知道自己笨所以努力地在学习，训练也比别人更上心更勤奋和刻苦。有多少次他看见这个兵一个人默默地在训练，只是他一直找不着自己的位置，钢七连的人都被高城培养得和他自个儿一样具有某种优越感和荣誉感，这样的他即使想努力也根本找不着地儿。
洪兴国没法儿，看看紧闭的连长室的门，高城的声音已经低下去听不太清楚，他也不打算进去掺和了，和许三多站一块儿等。反正高城那人虽然性子急脾气也很臭，不过是真的护犊子，这次除了面子上搁不开他心里面更为史今着急。
洪兴国看许三多，后者仍然执着地盯着连长室的门。
连长室里，高城发了一通火过后，显得很平静。他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窗外，一群兵正在打篮球，拼抢得很是凶狠，估计也是在那儿发泄情绪呢。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低头站屋中间的史今，问：


“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对的？”
“我是错的。”
“你打算改正了？”
“我打算……”史今抬头迎上高城稍平复的目光，他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话不是高城想听的回答，但却是他一定得说出来的，“增强全班战斗意识的培养。这次的疏忽是败于意识，而不是败于技术。”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高城还是怒了：“你这算哪门子的改正啊你？”
“那您说该怎么办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凉拌呗。”高城回身抓起桌上的烟猛抖出一根，却没心思点上，见史今皱着眉闷在那里不回话，他摁下脾气道，“行了，我不会要求他走了。”
史今惊喜地抬头看他，看得他有点为接下来说的话不好意思，他润了润唇接着说：“就炊事班那边吧，或者生产基地，一直管我要人，我都推说咱七连没人，但是…但是吧有的时候，你得应付一下。”
“不行，连长。”
“哦，谁去都可以，他许三多去就不行了？”高城又着恼了，丢下烟从窗边绕过桌子几步窜到史今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去就是不行。”史今看着他尊敬的连长，慢慢地说，“我去可以，但是现在让他去，就等于否定了他作为一个战斗人员的价值。”
“啊，对，战斗人员。”高城气得都快没脾气了，他转身再次踱到窗户边，转身问史今，“他有你说的那个价值吗？史今，我看兵的眼神肯定不如你啊，但是说真的，他有你说的那个价值吗？”
“他有。他的价值就在于……”在高城平静得近乎失望的眼神注视下，史今在他要维护的那个人身上真是找不到一点可以拿得出手的优点，语气也跟着弱了下来，“我暂时还没看出来。”
高城抓起桌上的矿泉水就想砸过去，史今立刻向后躲。手里的矿泉水终究没扔出去，他深深看着史今，软语道：“我已经让步了。我允许他在七连呆着，只要他成绩不记入本连，尤其是你班的训练成绩。因为我不想被这么一个心理上的侏儒废掉我最好的一个班长。”
“连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至少让他再长高一点是不是。”
史今不是不懂高城的担忧，只是他有他的责任，他既然承诺了要将许三多带成一个像样的兵，他就不会抛弃他的责任。
“你还要维护他。”
“就像您维护我们一样。”
“你坚持？”
“我坚持。”
高城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史今出去，然后转身进寝室，将门重重地关上。史今有些难过地盯着那扇门半晌，才转身出去。
“班长。”看到史今出来，许三多立刻叫道。
“指导员。”史今快步走过来，对洪兴国敬了个礼。
“嗯，许三多交给你了，我过去看看老高。”指导员拍拍史今的肩膀，再看了许三多一眼，然后向另一头的连长室走去。
“你站这里干啥呢？”史今问。
“我…我对不起你，班长。”许三多说着就开始哭起来。
“哭啥啊你，就为这点儿破事儿啊。”史今伸手替他擦掉眼泪，“这次的事是个教训啊，许三多，你要多掌握更多的战斗知识。”
“是。”
“好啦，别哭了，跟我回宿舍，下午的休息时间我开始教侦察常识。”
“嗯。”
6、变化
以前是许三多见了高城就绕道，现在高城见了许三多要绕道。
当然这个一定要申明啊，不是他高城怕那个兵，是他不想看见那个兵，一见他就烦。但是人家墨菲很早就总结了，你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越有可能发生，你越是不想见到的人越是会遇到。所以除开训练，高城遇见许三多的次数反而有增无减。
遇见的次数太频繁太多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高城的目光就已经开始会自觉不自觉地搜寻那个呆兵的身影，但是你别指望他会承认啊，就算是心里的也不会。
高城挺郁闷的是，每次他经过操场都会看到那个兵一个人在障碍区练习攀爬。要换了别人，高城一定以为是故意表现给他看，可就那呆兵，他只能归咎于自己运气太背。
你看他爬个障碍，人都得急死。
不是爬到一半咚地摔下来，就是把标竿给刷地碰掉好几根。高城每次看得牙痒痒，很想假装没看见就这样走过去，可眼睛就是会往那边瞟。等看到那呆兵终于能把自己扔过杆了，他也跟着松了口气。渐渐的他不急了，因为那个呆兵终于能像模像样地完成所有的障碍了，后来他还给悄悄计了一下时，都快赶上伍六一了。


7、小小的奇迹
高城越来越搞不懂，许三多是真笨还是装笨。
连一级的技术考核，那小子愣是把一千多页的书给背个一字不露，连团长故意刁难的问题也给揣摩出来了，要不是亲眼见着他真不愿意相信。当然啊，高城不会说许三多聪明，顶多也就是不笨。
完了史今同志不知道见好就收，还非得拽着他承认那个兵。高城冷笑啊：哼哼，他的记性是够得上泄密标准的，可那有啥用啊？背书能把敌军背趴下啊？那不如架台电脑对敌军，狂练五笔字型得了。
高城急着摆脱史今往宿舍走，嘴里还继续吐槽：“就他现在还晕车那毛病……有什么值得承认的？”
“他马上就不晕了。他现在那个腹部绕杠能做三十个。”
“三十个？”高城不信，他有理由不信，许三多每晚在外面练习的时候他都站在窗前盯着呢，那兵摔得跟什么似的，就状态最好的前晚也才勉强撑完二十七个，“他能做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立马还给你们班。”
说完，绕开史今准备回屋。
史今拦住不让走，回头叫道：“许三多，你过来。”
一看史今较上真了，高城忙推脱：“得得得，我还要回屋睡觉。”
史今挡着不让，高城还想说什么，就许三多已经跑步过来。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
高城看看许三多，又看看许三多背后停下打闹的兵，一个个眼睛像要放光似的盯着这边，耳朵竖得比兔子耳朵还长。
史今一本正经地问：“你这个腹部绕杠现在能做多少个了？”
“报告，二十七个。”许三多看着高城响亮地回答，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高城干脆背过身去直望天，在心里补上一句：对，二十七个，前提是有班长陪着，深更半夜没人的时候。
“去，做五十个。”
“啊？”许三多呆呆地看史今。
高城也瞪他。
史今假装没看见高城的瞪视，劝说许三多：“连长说了啊，你要是能做五十个，先进班集体还给咱们班。”
“真的？”许三多惊喜地看高城。
高城看已经势成骑虎，干脆点头认了：“对，是真的。”
得到承诺，许三多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目标——沙地单杠。
高城本来不想看的，拗不过史今被拖了过来。
一看自家连长和班长还有最近进步神速的那个木疙瘩整出这么大动静，蹲在休息区看热闹的三班全都一溜烟跟了过来，为许三多打气。别的不说，这好歹也关系着班集体的荣誉吧。
伍六一蹭到高城和史今身边，有点不理解地来回看着两人。
甘小宁把帽沿往后脑勺一拉，喊道：“三多，好好整啊，一会儿我背你回去。”
白铁军也不甘示弱，跟着喊：“许三多，你整够五十个，这个月的胶鞋我给你刷。”
许三多盯着单杠发愣，太阳好像就在单杠的顶端。
然后，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豁出去了。往上起跳上杠，动作很威武，可是成效太差。上午的射击训练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他挺上杠也就几秒的时间身体就挂了下来，而且是挂着就挂着了，半天都撑不上去。
高城在心里默默叹气，口干舌噪地抓起旁边一个兵的矿泉水喝。
许三多回头看史今：“班长，我再来一次吧？”
“不行。”
高城被刚准备咽的水呛了一下，盯着史今猛瞧。他怎么就一直没看出来，这个平时最温和的三班长，狠起心来也够能看的。就这状态，让人重来一次不过份吧。
再看那边挣扎着往杠上蹭的许三多，高城道：“我不想看了啊。”
史今没理会他。
“你说他平时做二十七个我信，可就这时间、地点和心理。” 高城摇头，想走人，“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们班一个鼓励奖。”
那边许三多终于撑上了杠，开始转起来。
史今数着数头也不回：“连长，您知道我不是在乎那个。”
高城看看那边在杠上荡得流畅的许三多，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堵得慌，一脚踢开史今：“就算他环五十个又怎么地？”
史今没在听。
高城问另一边的伍六一：“伍班副，你平时记录多少？”
“两百吧。”伍六一笑。
“听见了吧，两百！”高城推了一下史今，又看看那边的许三多，“这起点哪，这是高度啊！行了，我洗洗睡了啊。”


高城说完转身离开，这次史今没拦着他，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许三多身上了。
离开训练场，高城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三班的加油声不断，夹杂着许三多吃力的喊叫声。
他知道许三多起点低，但同时他也相信许三多能做到。既然许三多可以凭一个人的力量在草原上修出一条路，那肯定也能超负荷完成这五十个腹部绕杠。因为他真没见过像许三多一样意志力坚强到近乎智障的人。
一开始，他真烦这个兵，就现在他也还照样烦着。他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兵转了大半年会回到自己面前，他骂团长凭个人喜好行事，可团长也不是傻子啊。他也不止一次怀疑这个兵身上或许真有他没看出来的能耐，可是经过观察，他不止失望，他简直就绝望了。这个兵身上没有一点他能看上眼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抱希望了，所以才会注意到这个兵除了呆得彻底，还固执得彻底，那份知道自己笨所以才格外努力的坚持真不是常人能岂及的。如果不是因为关系到他最好的班长的去留，他想他可能不至于这么讨厌这个兵。
高城回到宿舍，指导员洪兴国正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喧闹，见他进来忙朝他招手：“哎，老高，快快快，快过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看。”高城掩上房门，嘀咕。
“一百五十八了，老高，快看啊。”洪兴国显得异常兴奋。
一百五十八？！
高城将信将疑地走到窗前。
烈日下，许三多环杠的动作不快，但还算流畅。
高城愣愣地盯着那个身影，视线再没办法挪开。
许三多停了下来，没有摔下杠，只是倒挂着。好像在对史今说些什么，太远了听不清，等他再次转动起来，动作已经相当的机械和迟钝，像是一个一个地在磨。他知道，对一个平时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做二十七个的人，现在每多做一个都是意志力支撑的结果。
“我靠！”突然，旁边窗户的洪兴国一拍脑门大叫，“我光顾着看，都忘了该他妈的给录下来了。喂，许三多，坚持住啊，你们让他给坚持住。”
说完，不管不顾地向屋外冲。
高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操场，眼睛胀得有些难受。
那个兵，还在转动着，一圈又一圈。直到最后从杠上滑下来。看着三班的人扑上去抬人，他焦躁地推开门，等着人上来。
史今大步走到他面上：“帅不帅，连长？”
“人怎么样了？”高城越过史今看向过道另一头，这回他是真担心。
“帅不帅？”史今执拗地挡着他问。
“帅？什么帅啊？”高城想说帅的，可是看史今一脸郑重，他又别拗着说不出口，只好装傻。
“我这个兵今天露不露脸？”史今追问，有些激动，“我就是想问问，我这个兵今天帅不帅？连长？”
“帅。”高城回答完，推开他往过道那边走。
史今跟在后面：“咱七连好张扬，别瞧不起没什么拿出来张扬的人。”
高城不想理他，尤其是现在。
在楼梯口正好撞到拿着摄像机上来的洪兴国，他看到高成和史今，忙问：“怎么？已经完了？”
“啊。”高城点头，看着三班宿舍，门口挤满了人全对着看不见那号问长问短。
“我不是让他坚持住嘛。”洪兴国失望地叫道，“多少？做了多少？”
“三三三。”高城始终是没进去，说完转身回屋。
“连长！”
史今叫他，他不理。
高城一个人坐在屋里，掏烟的手有点颤抖，他把烟点上猛抽了几口，才觉得缓过劲儿来。
三三三。
哈！
高城突然笑了一声。
许三多，你又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怪。
8、成长
侦探兵野外常规训练。
任务：在既定的范围避开敌人的搜查到达目的地。
凌晨，黑漆漆的夜空早已没了月亮的影子，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山风呼拉拉地吹得很响，树叶枝条碰撞摩擦的声音掩盖了林间快速穿行的脚步声。全副武装加伪装的一小队侦探兵快速从一丛突出的灌木前跑过。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后，伪装得更彻底的高城会从这棵灌木前的草地里钻出来。
但是，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路过的兵忍不住开他玩笑：许三多，你准备下次再给咱团长来一次有声读物展示吗？
许三多抬头傻笑：没没有，我就是就是……
那些个兵不等他说完就哄笑着走过去了。
许三多有些怅然地看着那些说说笑笑的兵，等他们走远了才回头，看到一颗橘红色的篮球滚到自己脚边，他抬头，高城正向这边跑过来，T恤全汗湿了，头上脸上也全是汗。
他拣起球，递过去：“连长。”
“啊。”高城应一声，看他。
许三多笑，怯生生的。
高城接过球，看地上的书一眼：“看书呢？”
“嗯。”
“什么书啊？”
“报告，《装甲车资料大全》。”
“这书你上次不是全背下来了吗？”高城好奇了，上次的技术考核这兵就是靠这个大出风头的，怎么现在还在看，“忘了？”
“没忘。”许三多回答，“团长，团长说不能死记硬背。”
“哦，那你理解了吗？”
“没…没有。”
高城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听到后面跟着他跑过来的兵在叫他，于是说：“那你慢慢理解吧。”
“是。”许三多刷地立正，估计又当命令听了。
高城怪异地看他一眼，转身扔给操场上跟着跑过来的兵，笑骂：“不许耍赖啊，这球重新开始。”
“是。”那个兵笑。
高城跟着那兵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身，对上许三多笑得有点过于灿烂的脸，憋了好一阵才开口：“许三多。”
“到。”
“你你你，手放下来，别搞得跟训练似的。”高城有点气恼。
许三多放下手。
“那个，啊，要不，你一起来？”高城问得有点吞吞吐吐。
许三多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他。
“我是说，你要不要一起来打篮球？”高城真有点火了，恼羞成怒。
“我不…不会。”许三多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会学啊。”
“我可笨了。”
“得，刚才那话你当我没说啊。”高城火大，转身大步离开，嘴里还小声嘀咕一句：撞邪了我。
许三多没听见，还沉浸在惊喜中。
史今过来的时候，就正好看见他对着篮球场那边傻笑。
“三多，你看什么呢？”
“班长。”许三多回头，看见史今很高兴。
“怎么了？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连长，连长叫我打篮球。”
“嗯。”
“我…我不会。”
“不会你笑什么啊？”史今乐了。
“我就是就是高兴。”
“想学吗？”
“嗯？”
“我说，你想学打篮球吗？”
“嗯，想。”
“等下礼拜演习完了我教你。”
“谢谢班长。”
史今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
许三多傻笑。
9、预兆
“报告连长，许三多抓了个活的，还是个中校呢。”
对手下的兵回了礼，高城侧头瞄了一眼那边的俘虏，看面前这个笑得真开心的兵半晌，才道：“越大越好，将军最好。”
说完大步走过去。
空地那边的草地上，许三多和那个不走运的俘虏面对面坐着，高城深沉的目光落在许三多的身上，后者屈起一条腿成半蹲式坐在地上，直直地瞪着对面的俘虏，抱着枪的双手血肉模糊。
看见高城过来，许三多抬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呆呆的，看不出一个俘虏敌方重要人物的高兴劲儿。
高城背对着他，居高临下地观察那个俘虏，只是看，并不急着说话。
身为俘虏的袁朗似笑非笑地垂着头，他知道对方在看他，他也并不急着找话说，只是开始脱手套解下外衣。
高城立刻出声制止：“哎，不用不用，衣服不用脱。您没阵亡，你只是俘虏。”
袁朗看许三多，对方正仰着头看着自家连长，于是他也抬头看着高城，笑：“我有点冤啊。”
“每个在战场上挂了的人都说自己冤。”高城也笑。
“钢七连的连长？”
“高城。”高城报上姓名，脱下军帽看袁朗不紧不慢地脱鞋、倒沙。
“还有一个小时对抗赛就结束了，我和你们连打，战损比高达一比九，我们输了。”
“你不是寒碜我们吗？”高城瞪他，“你拿一个换我们九个，你还叫输啊？”
“本来想的是一个换二十五个，最好零伤亡。”


高城有点自嘲地冷笑一声，转过头看许三多那双手半晌，又回头问袁朗：“我想知道你的来路。”
“我叫袁朗。”
“来路？”
“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吧。”
“一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违规了啊。”
“很多人被踢出了这场演习，也许就再没有机会参加了。”高城的声音拔高了些，极力控制的情绪差点就失控了。
袁朗笑，起身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老A。”
“谢谢。”
高城说完转身离开，带着他的兵。
走开很远，他突然大叫一声“我靠！”猛地一脚踢到一棵大树墩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明明痛得龇牙咧嘴的他还昂着头很骄傲地大步往营地走。
周围的兵都吓了一跳。
看得跟在许三多后面的袁朗摇头直笑，对许三多的后背说：“小兄弟，你们连长真有性格。”
许三多不回头也不回答。
回到营地，高城对洪兴国焦急的询问不想解释，气闷地大声指挥着剩下的战斗力。还有一个小时对抗就要结束了，虽然失败的结果已经注定无法更改，但是他会带着他的兵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听到高城的命令，许三多正准备转身继续投入对抗，却被高城叫住了。
“许三多！”
“到。”
“你还想抓几个活的啊？”高城皱眉瞪许三多，后者背着八一杠抱着最新式的九五狙，腰上鼓囊囊的别了一圈自己的和俘虏的各种武器，望着他的目光呆愣得有点过头，“看好你的俘虏。”
“是。”
在旁边喝水的袁朗差点被呛着，对着许三多用很认真的口吻说：“对，得看好我了，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我这个重要俘虏肯定是会找机会逃跑的。”
高城瞪他，袁朗笑笑继续喝水。
许三多不太明白袁朗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按高城的命令。
袁朗笑得很是无奈，摇摇只剩半瓶的矿泉水，慢慢拧紧瓶盖：“小兄弟，我这个俘虏会相当合作的，你可以先去把手包扎一下。”
“不…不用。”
“什么不用啊?我踩的，看了内疚。”
许三多还是一动不动。
倒是一旁的高城看不过去了，他双手叉腰吼道：“你傻盯着他瞧什么啊？没见过会说人话的俘虏啊？去医务员那儿把手包扎了。”
“是。”许三多立刻转身。
高城回头看袁朗。
袁朗哭笑不得：“高连长，你的兵训练有素啊。”
“过奖。”
高城说完不再理他，径直走开了。
其实此刻高城的心里特不舒服。他确实不讨厌许三多了，仅仅是不讨厌。这次演习七连基本全灭，许三多还能抓个活的回来他应该高兴，尤其这个俘虏的来头还不小。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他的七连，在演习中就这样生生被对方给打趴了，他最想能有所表现兵，在这场败仗中被湮没了。
命运其实是很不公平的，有时候甚至是很残酷的。
一场山岳地带的演习，打掉了他钢七连的骄傲。他也许暂时还不知道这场演习的真正目的，但是他却敏锐地预感到这场失败将会带来的沉重后果。


10、阴霾
史今对许三多承诺要教他打篮球的事儿眼下是没机会实现了。
因为演习完的隔天，团里就来了命令，将原来去师部进行夜间射击示范和夜间射击表演的史今临时换成了许三多。
或许大部分人会觉得那是因为许三多在演习中表现太过漂亮被委以重任，其实七连的人都知道这变故背后的原因，就连木讷的许三多也知道这不合常规。可他太过相信自己的班长，被说服着去了师部。
等他结束为期一个月的学习和教练工作，提前一天回到连队，迎接他的却是史今的退伍。
他哭，他闹，他流着眼泪死死地趴在床上护着身下的迷彩包，不让班长离开，任一帮战友怎么劝怎么拉怎么拽都不肯松手。
“去通知保卫股。”
高城越看越恼火，恨不自己上前两脚踹开他。在大家努力抑止悲伤的时候，他还要大家跟着他往死里难受。
洪兴国拉着他。
“我现在是没法用军纪要求他了！”高城指着许三多大声质问，“你看他像个兵吗？像个兵吗？”
许三多盯着地面，纹丝不动。
“这连的心都散了。”高城别过头，走开。
洪兴国叹气，转身拉拉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史今。史今会意，吸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缓缓走到许三多跟前：
“许三多，你是都学会了啊？你想死守住什么东西谁也拿不下，就是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这个破包啊。”
史今的话让许三多觉得难受，眼泪不争气地掉得更凶，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有点恨恨的味道：
“你的票在里面。”
“对，票在这面。”史今对许三多直条的思维方式并不陌生，他慢慢蹲下身，“三多啊，我看着你的脸就好像又见着你在下榕树的那会儿了。”
“我记不清了。”
“那天我跟你爹保证说要把你带成堂堂正正的兵，你记不清了？我喝高了，你记不清了？我把你带着一块儿穿了这身军装，你跟着我一块儿玩了命。你选择了这种生活，到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史今哽咽，“一个破包能拦住你班长啊。你忘了咱是步兵，我爬都能爬回家。”
许三多不回答，也不看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其实他离开连队去师里那天，看到车窗外淋着雨送他的史今已经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他的班长没有告诉他，他也就相信了。在成才离开后的那会儿，他害怕还有人会离开他，尤其是对他最重要的班长。
“你骗我，你骗我。”许三多哭着，充满了绝望，“你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做有意义的事，现在把你都给挤走了。这就是有意义的事？”
“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太累了。你们走光了，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离开你的人越来越多。” 他泣不成声，越说越难过。


许三多抬头看他。
“你就在原来的上面加了两句话啊？”
“是您说…要写姓名和…和所属部门。”
“加上姓名和所属部门就有五千字了吗？”高城挑刺，“我还说了要写明事情经过，你写了吗？就开始说什么深刻之类的话……”
“后面还有。”
高城瞪他。
许三多迎着他的瞪视，然后低头继续往下念：“我深刻体会到……”
“行了行了，不用念了。”高城厌烦地挥手打断他，把烟头重重地摁灭，动作过于粗鲁差点把烟灰缸打翻，“你你放那儿，我自己看。”
“是。”
许三多把检讨书放到桌上。
高城看看那三页纸，上面的字谈不是漂亮，但是一笔一画很规矩，像小学生写的，又回头看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的许三多，发现这个兵身上有点什么东西变了。
原本不多话的人现在不说话显得更沉闷了，看他的眼睛里不再有胆怯，也没有像下午看他那样的疯狂恨意了，只有深沉，见不着底儿的深沉，一种认清现实后变得有了重量的深沉。
高城突然觉得心里更不舒服了。
“许三多，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送三班长吗？”
“不知道。”
“我故意的。”高城说这话也是故意的。见许三多没有回答，甚至连好奇的意思都没有，他很火大，“我就是对你那种撒泼耍赖不像个军人的行为很看不顺眼，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过吗？我告诉你，三班的人全都在哭，在自己心里哭。”
许三多不说话，眼睛却开始雾了。
“不许哭！”
“没哭。”
“你那样子就是要哭了。”
“我不会哭的。”
“你……”高城润润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猛灌两口，瞪着许三多倔强的脸，心里一阵烦乱。
这时，熄灯号响了。
“你回吧。” 高城立刻挥手赶人。
“是。”
许三多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开，并轻轻地带上门。
高城狠狠地盯着关上的门，如果眼神能够点燃火焰，那扇门和许三多已经尸骨无存了。

11、痛
高城很生气，为他最得意的和最不想看上眼的兵。
史今退伍的阵痛还没能抚平，钢七连要改编的事儿又传得沸沸扬扬了。七连的兵都假装不知道，按捺着心中的不安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然而钢七连的两个尖子伍六一和许三多却在玩了命地拼抢，也许该说是伍六一玩了命地和许三多拼抢，许三多只是玩儿命地应对和退让。
思考回路简单的许三多或许不知道，他越是这样伍六一越是不肯罢休，但是旁观的高城看得很清楚。
射击的时候许三多故意脱靶，伍六一提出要和他单挑负重一万米。
长跑的时候许三多故意落后，伍六一提出要和他用俯卧撑决胜负。
俯卧撑的时候许三多又输了，伍六一趴着不再说话。
一开始高城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不想阻止，但是他的放任自留倒让这两个兵越演越烈，最后都以着不要命的方式发狠比拼。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爱张扬是吧，那就让他们张扬个够！让全连的人都看看他们是怎么张扬的！
高城领着一队兵进三班宿舍时，伍六一还死命地和许三多互瞪，看他进来两人立马移开目光瞪视前方，动作极为默契。
高城冷笑，看看许三多又看看伍六一，大声对身后那队表情怪异的士兵说：“大家都看好了啊，这两位人物啊，下午超负荷跑了一万米，完了每个人又做了二百多俯卧撑，现在大稍息，趴了。”
在别人的目光面前，许三多总会不太自在，他抬眼看高城。
高城没理他，径直走到床前，掀他后背的衣服：“来来来，两位，有点台风啊。”
许三多后腰的伤露出来，狭长一带全蹭没了皮，只剩下红嫩嫩的肉往外翻着，看着都疼，那些个被高城领进来参观的兵也确实都露出了不忍。
“连长。”许三多伸手想拉下被撩开的衣服。
“你敢作还怕别人看啊？”高城啪地打开他的手，不让。
许三多把头埋进枕头，不吱声。
高城狠瞪他的后脑勺，然后转身去掀开伍六一的衣服，也露出和许三多位置一样的伤。
高城不心疼，他现在很愤怒，大声问站着的士兵：“都看见了吗？好好看看啊，有什么感想？”
士兵沉默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伍六一讪笑：“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
“你爬起来做检讨吧。”高城怒喝。
伍六一不说话。
许三多对着伍六一乐，大概他认为对抗愤怒中的高城也是一种勇敢吧。
高城看立在伍六一床前的白铁军：“白铁军，你不是帮凶吗？发个言。”
“是。”白铁军立了军姿，看看躺床上的两位，又瞄脸绷得死紧的高城，心知不妙，他吞吞口水大声道，“班长和副班长这种敢打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高城看他：“好啊，那就现场学习呗。两百俯卧撑。”
“报告连长，我最多做五十。”
“一百。”
“是。”白铁军扔掉军帽，扑地开始做俯卧撑。
高城又转头看站许三多床边的甘小宁:“甘小宁。”
“到。”
“你的态度？”
“我能做一百，做一百五。”
“二百五。”
“是。”
甘小宁二话不说，立刻扑地开始。
高城觉得肺都要被气炸了。
这帮小子真让他给养刁了，他是说过男人尤其是身为军人的男人应该有骨气有傲气敢拼敢抢，可是今天，他生凭第一次痛恨这种行为。
洪兴国一直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这时也不得不上前小声劝说：“老高，你给个意思就行了。”
“我今天不刹住他们的歪风邪气，他们会至死方休！”
高城怒火中烧，吼完就转身大步离开。
洪兴国示意那队站着不知该如何进退的兵离开后，才回头看四个当事人。白铁军和甘小宁在认真做俯卧撑，一边做一边报数。许三多和伍六一趴在床上，腰上的伤着实不轻。
伍六一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许三多看着地上的甘小宁。
“你们啊，这次确实做得太过火了。”洪兴国语重心肠地说，“你们心里难受我知道，可咱七连有几个心里好受的？你们不要命地拼着发泄心里的情绪好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可是你们知道这看在连长眼里有多难受吗？他有多关心你们，不用我说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洪兴国说着说着眼圈都开始泛红了。为高城，为七连，也为这几个倔强的兵。
四个人都不说话。
“咱七连的人都好斗，最好斗的是你们连长。你们以为他心里好受吗？他比谁都难受，他怕影响到你们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你们为什么还这样胡闹伤他的心啊？”
“指导员。”许三多抬头，眼里含着泪，“我…我错了。”
“错的是我。”伍六一瞪许三多一眼，鼓着腮帮子揽错，“是我提出单挑的。”
“我也有错。”甘小宁和白铁军一前一后地发言。
“不不是，如果我这个代理班长做得再好一点……”
“屁话。”伍六一粗鲁地打断他，“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我……”
“你闭嘴。”伍六一瞪他。
洪兴国看着他们两个，语重心肠地说：“这次爬起来，别再做傻事了。”
“是，指导员。”
“好好休息吧。”
许三多看着洪兴国离开。
他觉得，指导员的背影很沉重，和那晚交检讨书在连长室看到的高城的背影一样的沉重。


很快，那把悬在七连头上的刀落下来了。
钢七连开始改编。
第一批送走包括指导员洪兴国和白铁军在里共三十六人，超过七连三分之一的人，连里顾及影响和士气没让送，他们就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战友出门，听着院里的汽车离开，泪水模糊了双眼，湿了被褥。
许三多瞪着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天花板。
下铺传来马小帅带着重重哭腔的询问：“班长，我们就躺在这儿不能送？”
“不能送，这是死命令。”
“躺到什么时候？”
“躺到我们站起来，让别人觉得我们没有少三分之一。”
许三多回答。
过了很久，他转头看向窗外，连大门外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笔挺的身影，伫立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那样的孤独和悲伤，那是高城。
他一直看着高城。
史今离开那天他就站在和高城同样的地方，连姿势都一样。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自己一直仰望着的高高在上的连长。
如果说史今是许三多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那么高城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就是钢七连。史今走了他像死了一样难受，那钢七连改编了高城又该怎样的难受？
送完最后一个兵，高城脚步浮虚地窜进连大门，许三多就知道这个傲气十足的连长已经撑到了极限正面临崩溃。
高城吐掉叼着的烟头吐掉，笑：“啊，还有一个没走呢，许三多。”
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忘了，是咱们俩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感觉是我一个人呢？”
许三多没有接话。
“你猜怎么着？我突然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
这话够伤人，高城也等着看许三多反应。
许三多却像打定主意一样不理他。
“不理我啊？”高城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需要发泄，所以语气态度气势都非常的挑衅，“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来了。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那个班长，没让你去送是不是？”
许三多笔直在站着。
“我早看出来了，你现在是不是特想宰了我？你学过那些擒拿格斗致命的狠招全想往我身上使是不是？是不是每走一个人，你都在那儿想，哎呀你也有今天啊？对啊，我也有今天啊。但是你只能是心里想想！你能把我怎么的啊？许三多！”
许三多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看着前方。
高城怒不可竭：“许三多，你听见了吗？”
仍然没反应。
“还不理我？”高城盯着他，“这种报复像你的方式。”
“报告，队列还没有解散。”许三多开口。
“太迟钝了，早散了。” 高城直翻白眼。
许三多固执地重复：“报告，七连的队列还没解散。”
高城无语，干脆把武装带、帽子和外套扔一边的桌上，大步回到许三多面前：“好啊，许三多，没散。来，听我口令，解散。”
许三多立刻换成稍息的姿势。
高城一边卷袖子一边说：“开始吧。”
许三多茫然地望着他：“开始什么？”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你一拳把我KO了。随便。反正是七连不存在了，随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
高城话音未落，许三多转身，拾起他刚才吐掉的烟头扔起垃圾筒里。然后踏着正步回到高城面前，等待他的继续。
高城像看UFO一样看他：“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上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请全体自觉。”
高城觉得自己真的是被打败了，暴怒：“我靠！七连都不存在了，你这会儿想的…想当清洁工啊你？”
“报告，已经习惯了。”
高城顿了一下，再次开口：“你懂七连吗？”
许三多拒实以答：“不懂。”
“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抱着那个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那支离破碎的连旗。那些个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呢？七连没有胜利，他们只是埋好战友包好伤口，然后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你？”高城显得异常激动。
“不懂。”
“七连就是个人，就站在这儿，它比那房子还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不倒，所以它是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高城的声音已经哽咽了，转头看七连的连舍，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现在呢，它倒了，钢熔了，铁也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你居然他妈还想着清洁。”
高城几步过去踢飞垃圾筒。
许三多默默地站着。
“我瞧不上你，知道吗？”高城看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又像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对着自家坦克举着双手投降的新兵，“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理。”他上前推许三多，以为可以激怒这个兵，可是他又错了，那个兵像生在地里一样，任他使多大的劲儿都不动不摇，他的愤怒越燃越烈，“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根本不知道七连的荣誉。就像你混过的所有的地方一样，七连只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泪终于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掉在地上。
高城笑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哈，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剩你我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地狱。”
许三多突然转身。
弄得高城有点蒙，他以为许三多终于受不了他的故意羞辱甩下他回宿舍了。偏着头想看个仔细，却发现那个兵只是扶起垃圾筒，拣起扫帚开始打扫。高城气得不轻，冲上前抢了他的扫帚扔出老远，然后回屋，动作大得差点跌倒。
许三多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回身拣起扫帚继续打扫。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高城只是太骄傲了，太骄傲的人在悲伤面前总爱咄咄逼人，伤害了别人更伤害自己。
他不会像班长史今一样安慰人，他只能默默地承受。
因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经历过。
他懂。


12、长夜
临近吹熄灯号，七连空旷的楼道突然奏起前苏联军歌。
撼天动地，雄壮激昂。
许三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给史今写信的笔被扔在桌上，他快步开门出去，执勤兵已经上了楼，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执勤兵解释，只好木讷地看着他们。两个兵看看紧闭的连长室，通情达理地嘱咐他小声一点便离开了。
“连长，连长！”许三多站在高城的门口，大声叫。
里面音乐震耳欲聋，夹杂着几声呜咽。
许三多很担心，他退后一步，卯足了劲撞门。
门开了，他顺着门扑到地上，快速爬起来向里屋走过去，在门口停住脚步，被那一地儿的烟头和狼籍的书呀杯子啊什么的给怔住了，满屋子缭绕的烟雾呛得他双眼生疼。
高城扑在床上，脸掩在枕头里。许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使劲在枕头上蹭了两下才侧过头，看许三多。
有点肿的眼睛对上写满担忧的眼睛。
两人都没动，相互看着。
高城先回过神，他翻身跳下床，一边把衬衣塞回皮带一边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没事儿，我…我胃不舒服。”
“胃？”
“对。”
许三多几步上前，二话不说抓着高城就往肩上扛。高城吓了一跳，三两下挣开他，“放放放手！你干什么你？”
“带您去医务室。”
“去什么医务室！”高城恼火，声音不自觉放大好几倍，随便找个理由这个呆兵都会当真，要真让他把自己扛去医务室，那还不臊死他啊，“好了，已经没事儿了。”
许三多无辜地看着他。
高城搞不懂这个兵是怎么回事，明明个头比他矮上好长一截，扛他就像扛棵大白菜似的不费劲，害他在这么悲痛的时候又想起上次夜间演习被俘的事，越想越郁闷。
他有点受不了被那双眼睛盯着，回到床边坐下，伸手搓搓酸胀的眼眶，现出手背上的几块血斑。
许三多瞧见了，趋身上前拉过高城的手细看。
自己温热的手突然握进一双冰凉的手，高城有些发怔。
“连长，你的手？怎么弄的？”
高城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布着几块小伤口，渗出的血迹都开始凝固了。他总不能告诉许三多那是刚才发疯泄愤自残的吧，所以也不解释，指了指窗户下的抽屉：“那儿有纱布。”
许三多转身拿纱布，然后在高城身旁蹲下，替他包扎伤口。
表情木讷，动作却意外地轻柔。
高城看着他。
空乏失落的心，在一圈圈缠绕的动作中逐渐回温。
许三多在最后绑结的时候不小心翻出右手边缘的血迹，高城正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双手自然也就瞧见了，他刚抓住那只手想看个清楚，就给那小子缩了回去藏在身后，还用两道警剔的眼神盯他，搞得他觉得像被抓住的特务。
“你那儿怎么弄的？”
“不…不知道。”许三多已经很久没有回避过高城的眼睛了，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直视。
“撞我门了吧？”
“连长，我我又错了。”
高城喟口气，掏兜里的OK绷：“手。”
“我没事。”
“伸过来！！”
许三多慢慢地把右手伸过去，让高城贴上OK绷。
“谢谢连长。”
这个兵第一次对他说谢谢，高城觉得挺新鲜的。要换了平时他肯定会说点什么，可现下他这精神状态，除了咂巴两下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他想等这个兵回屋自己接着难受，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有挪动脚步的迹象，于是抬头：“你还站着干什么？回去吧。”
“连长多保重。”
“回去吧。”
对于许三多的叮嘱，高城心里其实是很不爽的，干什么一再提醒他要保重啊，他又不是想不开要寻短见，整得他像多没用似的。
录音机里的音乐早已停止，屋里一片寂静。
高城看着满地的狼籍愣了一会儿，又抬起自己包扎的那只手看。
经过一番折腾，高城觉得自己像给掏空了似的，只剩下躯壳，抵挡不住寂寞、孤独和失落入侵。
高城在三班的宿舍门口磨蹭，用的时间都够许三多跑完五千米了。他烦躁盯着那扇门，手臂举起放下放下又举起就是敲不下去。
突然，门打开，许三多站在门口。
“连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