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张立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阳光很好，照进团部的窗户，斑斑驳驳的。
其实张立宪一直都病得很厉害。南天门上的芥子气不只腐蚀了他原本很好看的脸，也腐蚀了他的肺。他已经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扛着巴祖卡狂奔了，常常咳血出来，嘴唇也经常发紫，需要大口喘气的时候胸口会觉得痛。他很清楚自己怕是不长命的。
虞啸卿来救迷龙的时候，他的胸口就很痛，在祭旗坡咳了整整一夜。在横澜山上看着虞啸卿抱起小何的时候，他的肺又开始痛，等到虞啸卿和龙文章讲话的时候，他的肺就像是有刀子绞一般，一直咬牙硬撑着，等虞啸卿走了，却再也撑不住了。
龙文章和瘸子就坐在他的对面正看着他，看着他睁开眼，看着他将自己咳成一团，看着他咳得嘴边都是血沫，再看着他终于咳够了开始泪如雨下。很久，瘸子终于开口了：
“我说精英少校，您别是说不后悔，还没等虞啸卿走了一分钟，就真地把肠子悔青了吧。”
龙文章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瘸子：“闭嘴。”
张立宪猛地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人显得有些狰狞，盯着龙文章看了半晌忽然问：“你恨他么？”
“不恨。”
“怎么会？你该是最恨他的人。”
“我本来是恨他，恨他抛弃了我们。可他说的对，没人是为了别人生，为了别人死的，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也是，从来都是。更何况我也曾让别人做过我的弃子。”又指着瘸子说：“你可以问问他，这个做过逃兵的人，他恨么？”
“你恨么？”盯着瘸子。
踌躇了一会，瘸子突然无比正色的回答：“不恨。虞啸卿说的对，小太爷来打仗既不是为了虞啸卿也不是为了龙文章，是为了我自己的心。从前做逃兵是为了不去面对自己的心，上南天门是为了给老太爷打一个可以放书桌的地方，是为了自己做儿子的心。我们是弃子，他虞啸卿也是弃子，大家都是，我们也抛弃过别人，谁也没资格去恨谁。”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过那么多恨他的话？”
瘸子眼光有些游离，在空中漂了一会，又看回张立宪：“不是恨，小太爷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也没有恨过你们。小太爷是嫉妒，嫉妒你们有魂，嫉妒虞啸卿有你们，嫉妒你们有虞啸卿，嫉妒你们心里有神。”
呆了一会，瘸子又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心口说：“小太爷这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小太爷当初和你们一样也是出来打鬼子的，可打着打着发现除了死人就是在跑，丢盔卸甲地跑，小太爷的心啊就越跑越空。在收容站小太爷看见你们，一把钢枪带着四只小刀，小太爷那时就嫉妒的只想一头撞死。你们可以和你们的长官兄弟一起往上冲，可小太爷只能忽悠和自己一样的学生兵去当炮灰，自己躲在战壕里假内疚；你们可以信誓旦旦自豪地说冲上去杀鬼子，把血流光，可小太爷只能瘸着条腿缩在角落里再时而当回逃兵；你们天天在太阳底下青春笑脸，可小太爷就像躲在黑暗里的虫，只能趴在地底下，躲在壳里，见不得阳光。小太爷也想找个人去信，小太爷也想填满它，所以上了南天门。本来从南天门下来的时候还是空的，可听到西岸的枪炮声，就实啦，就值了，什么都值啦，我们还是在流血，还是死人，可我们打回去了，不是溃败，是打回去，我们打到西岸去了，打回自己的土地上去了。”
孟烦了早已是满脸泪痕，“小太爷想北平，想爆肚涮肉皇城根，小太爷听着西岸的枪炮声，想着就是有一天能回到北平。阿译说他要领着军队从缅甸杀回上海，现在小太爷也要领着军队跟兄弟们一起从缅甸杀回北平去。”
张立宪又重新摔回到地上，又开始咳嗽，咳得只想吐，却除了血什么都吐不出。
绕了这么长时间，绕了这么多的路，原来虞啸卿从未亏欠过谁。大家都是为了打鬼子，本就没有什么谁亏欠了谁的问题。孟烦了他们羡慕他们，嫉妒他们，他们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们也想有自己的虞啸卿，他们也想有自己的神。
瘸子走到张立宪身边，冷冷地说：“有句话在树堡里看你自杀的时候就想跟你说，我孟烦了做梦都想成为你，可你却成了我。”说完，头也不回地瘸了出去。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张立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阳光很好，照进团部的窗户，斑斑驳驳的。
其实张立宪一直都病得很厉害。南天门上的芥子气不只腐蚀了他原本很好看的脸，也腐蚀了他的肺。他已经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扛着巴祖卡狂奔了，常常咳血出来，嘴唇也经常发紫，需要大口喘气的时候胸口会觉得痛。他很清楚自己怕是不长命的。
虞啸卿来救迷龙的时候，他的胸口就很痛，在祭旗坡咳了整整一夜。在横澜山上看着虞啸卿抱起小何的时候，他的肺又开始痛，等到虞啸卿和龙文章讲话的时候，他的肺就像是有刀子绞一般，一直咬牙硬撑着，等虞啸卿走了，却再也撑不住了。
龙文章和瘸子就坐在他的对面正看着他，看着他睁开眼，看着他将自己咳成一团，看着他咳得嘴边都是血沫，再看着他终于咳够了开始泪如雨下。很久，瘸子终于开口了：
“我说精英少校，您别是说不后悔，还没等虞啸卿走了一分钟，就真地把肠子悔青了吧。”
龙文章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瘸子：“闭嘴。”
张立宪猛地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人显得有些狰狞，盯着龙文章看了半晌忽然问：“你恨他么？”
“不恨。”
“怎么会？你该是最恨他的人。”
“我本来是恨他，恨他抛弃了我们。可他说的对，没人是为了别人生，为了别人死的，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也是，从来都是。更何况我也曾让别人做过我的弃子。”又指着瘸子说：“你可以问问他，这个做过逃兵的人，他恨么？”
“你恨么？”盯着瘸子。
踌躇了一会，瘸子突然无比正色的回答：“不恨。虞啸卿说的对，小太爷来打仗既不是为了虞啸卿也不是为了龙文章，是为了我自己的心。从前做逃兵是为了不去面对自己的心，上南天门是为了给老太爷打一个可以放书桌的地方，是为了自己做儿子的心。我们是弃子，他虞啸卿也是弃子，大家都是，我们也抛弃过别人，谁也没资格去恨谁。”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过那么多恨他的话？”
瘸子眼光有些游离，在空中漂了一会，又看回张立宪：“不是恨，小太爷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也没有恨过你们。小太爷是嫉妒，嫉妒你们有魂，嫉妒虞啸卿有你们，嫉妒你们有虞啸卿，嫉妒你们心里有神。”
呆了一会，瘸子又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心口说：“小太爷这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小太爷当初和你们一样也是出来打鬼子的，可打着打着发现除了死人就是在跑，丢盔卸甲地跑，小太爷的心啊就越跑越空。在收容站小太爷看见你们，一把钢枪带着四只小刀，小太爷那时就嫉妒的只想一头撞死。你们可以和你们的长官兄弟一起往上冲，可小太爷只能忽悠和自己一样的学生兵去当炮灰，自己躲在战壕里假内疚；你们可以信誓旦旦自豪地说冲上去杀鬼子，把血流光，可小太爷只能瘸着条腿缩在角落里再时而当回逃兵；你们天天在太阳底下青春笑脸，可小太爷就像躲在黑暗里的虫，只能趴在地底下，躲在壳里，见不得阳光。小太爷也想找个人去信，小太爷也想填满它，所以上了南天门。本来从南天门下来的时候还是空的，可听到西岸的枪炮声，就实啦，就值了，什么都值啦，我们还是在流血，还是死人，可我们打回去了，不是溃败，是打回去，我们打到西岸去了，打回自己的土地上去了。”
孟烦了早已是满脸泪痕，“小太爷想北平，想爆肚涮肉皇城根，小太爷听着西岸的枪炮声，想着就是有一天能回到北平。阿译说他要领着军队从缅甸杀回上海，现在小太爷也要领着军队跟兄弟们一起从缅甸杀回北平去。”
张立宪又重新摔回到地上，又开始咳嗽，咳得只想吐，却除了血什么都吐不出。
绕了这么长时间，绕了这么多的路，原来虞啸卿从未亏欠过谁。大家都是为了打鬼子，本就没有什么谁亏欠了谁的问题。孟烦了他们羡慕他们，嫉妒他们，他们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们也想有自己的虞啸卿，他们也想有自己的神。
瘸子走到张立宪身边，冷冷地说：“有句话在树堡里看你自杀的时候就想跟你说，我孟烦了做梦都想成为你，可你却成了我。”说完，头也不回地瘸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