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城远远地看见幕布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踮起脚尖,向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四周仿佛突然静默了下来,激烈的掌声和拥挤的人群都退却成了背景,曾经的钢七连连长只看见那人如当年一样毫无心机地冲他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是他,最好的兵。
慰问演出当晚,A大队和师侦营聚餐。这顿号称“爱玩耗子的猫”和“秃尾巴狗”的握手言欢饭使驻地热闹得象过节。炊事班忙得团团转,楚八一把师部的司务长都拨来帮忙。开饭前陈副军长亲自到场,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把演习双方狠狠地表扬了一通,然后仰脖干掉了第一杯酒,弄得大家都摩拳擦掌、热血沸腾,觉得不好好地喝一番简直是对不起上头的这番美意。
于是这两拨前几天还打得乒乒乓乓热火朝天的人马此刻勾肩搭背你来我往喝了个人仰马翻。
毕志沂早就瞄上了齐桓,没吃几口饭便跑到齐桓那桌赖着,非要和他整一个。要说比点子、比技能,八一菜刀能把毕连长毙到羊圈儿里去,可要比酒量,齐桓就是再添四条腿也追不上咱们的毕连长。三、四瓶啤酒下去,八一菜刀开始有点雾里看花,再看旁边老毕人家依旧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八一菜刀虽说有一肚子的弯弯绕,可只会在战场上使,端起酒杯来也是个实心肠的义气汉子,见到毕连长笑嘻嘻爽快快豪气干云地一举杯,“不行了、喝不下了”这种话愣是梗在嗓子眼儿里再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舍命陪君子,一瓶瓶地灌下去,终于光荣地成为当晚第一个“壮烈牺牲”的人。
毕志沂此一役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班师回桌。临走在已经晕得不成人样,就差口吐白沫的八一菜刀肩上狠狠捶了一拳,“是条汉子,我老毕打今儿起,算是真服了你了。”
作为没有参加演习的新进人员,史今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啜着杯子里的酒。啤酒入口酸涩、白酒入喉火热,一如他此刻心中的百味杂陈。从重新跨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时起,他的心似乎就一直被什么紧紧地攥着、揉着,漂浮在半空中一般地晕眩。却没有千百次的想象中那般热烈的欢喜与苦涩,只有细川终于入海的平静与释然。
熟悉的营房、熟悉的队列、熟悉的拉歌声、熟悉的“走一个”的吵嚷,这曾经是他全心全意视之为全部生活的世界,当他被血淋淋地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时,他年轻的生命曾经历了断裂般的剧痛。他试着重新加入另一个日常的世界,可他很快发现,九年的光阴,已经把某种东西烙进了他的骨骼和血脉。当他在无人的街巷里不由自主地踢起正步时,他对自己说,“上路吧”。不仅仅是为了回归,也为了更宽阔和更高远的世界。于是他就这样坚定了自己的路途。
在冰凉的夜里背诵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或是演算着复杂的数学公式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比夜间射击拿全军第一更难,比带出702团最好的班更难,甚至比在那个叫做许三多的傻孩子心里种下一朵花或是拔掉一把草更难。然而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人用猪食槽、搅料棍呼来喝去的愣小子了,九年里他做了很多事,学会了很多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庄严地立下过“不抛弃、不放弃”的誓言。他想,学会这些令人头痛的书本、字母和公式,应该要比那一千一百名烈士在血与火中付出自己的生命要容易得多。于是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曾经的一排三班班长,现在是师侦营二连副连长了。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人成列、三人成行”的日子、重要的是这些熟悉的面庞和亲切的笑脸,重要的是这里有他深深恋栈的一切,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微笑着与曾经的世界重逢,以一个更加庄重和有尊严的姿势。
老七连的人都极有默契地聚在他的桌上,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欣喜与激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甘小宁从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又是抹泪又是笑的,抱住他的胳膊不愿撒手,坐下来便往他碗里夹菜,直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小山。他只好笑着问他,“干啥玩意儿?小宁,这么些日子不见,喂猪的功夫见长啊?”然后一桌人都咧着嘴傻乐,乐得没心没肺,好像要把这么些年的笑容全部挥洒出来。
对面坐着的是马小帅,他瞪着两个眼珠子,张着嘴,一脸崇敬和景仰地看着这个昔日班长的班长,仿佛在看一个流传了许多年的传奇。事实上在老七连战士的口耳相传里,史今这个名字出现的频度,并不亚于一个传奇。如今传奇现场“展览”,他岂能不抓住机会好好“参观”。直到甘小宁频频对他使眼色,直到所有人都坏笑着看着他,他才发现自己的“参观”太过明目张胆,甚至很有擦擦口水的必要。
成才斟了满满的一碗酒,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微笑着递到史今面前,眼神里是明明白白的“敬你”两个字,然后一饮而尽。史今也微笑着把面前茶缸里的酒干脆地喝完,他看得见他眼中的平和和从容。这不再是当年被他泼了一脸酒的那个精明锐利的成才了。日子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个人都在向前走,他和他们。
好像,还少了一个人。史今环顾一下四周。
“营长说,晚点再告诉他,怕他太激动。”甘小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