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念琅琊】梅岭雪——归殊

又开始下雪了。
绵绵不绝的细小雪花涂抹着整个天地，大梁军营里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营帐顶上旧雪还未化尽，就又添了新雪。
夜已深沉，营地正中的帅帐空无一人，本该坐在那大案后面的领军元帅蒙挚，此刻却坐在旁边的监军帐里，一杯接一杯猛灌着茶水。
“再喝你肚皮就爆了，大元帅！我可没闲功夫救你。”蔺晨白了蒙挚一眼，习惯性的想将手笼进袖中，却发现如今换了战袍铠甲，哪里还有袖子可笼手，他只好调整了一下坐在地上的姿势，再次斜靠在床榻边。
“你说，小殊他…”蒙挚担忧地看着榻上沉睡的那人。
“还没死！”蔺晨不等蒙挚把话说完就开口答道。
蒙挚气结：“你…你这个人哪，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
“好听的？”蔺晨翻了个白眼。“我说他没死，难道这话还不好，你不想听这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蒙挚呐呐.
蔺晨看了蒙挚一眼。这个叱咤三军威严勇猛的大元帅，此刻竟像个孩子般惶恐。他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你还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蒙挚满怀希望的看着蔺晨。
又来了，蔺晨崩溃地扶住额头。自从三天前梅长苏倒下，一拨又一拨的人来问他这个问题，他快撑不住了。
他不是大罗神仙。况且这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毒。虽然当他看着梅长苏服下这毒药时就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高估了自己。
“能活。”伏在梅长苏脚边的飞流忽然答了一句，他抬起头，看着蔺晨，很认真地说：“你在，能活！”
蔺晨只觉眼眶发热，他咳嗽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案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飞流，等仗打完了，跟我回琅琊山好不好？”
“不好。”
蔺晨当然知道会得到这个回答，不过他原本也没想过飞流会回答别的。
“最多我不逼你跳孔雀舞了。”
“不要！”
两人言语往来之间，榻上那人忽然有了动静。

“苏哥哥！”第一个扑到梅长苏跟前的当然是飞流。他欣喜地看着苏哥哥转了转头，微微睁开了眼睛。
第二个扑到榻前的是蒙大元帅。这两人横在榻前，蔺晨只好两手抄在肋下，无可奈何地站在后面。
梅长苏涣散的眼神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看清楚了榻边的三人。他的眼光一一扫过飞流和蒙挚，停留在蔺晨脸上，了然的一笑。
是时候了。
“扶我起来。”他开口道。
“你又作死…”蔺晨习惯性地骂道，话才出口就顿住了。
飞流手忙脚乱地扶着梅长苏坐了起来，熟练地拿了几个厚垫子垫在他背后让他靠着。
“大渝那边怎么样了？”
“跟你推测的一样，昨日大渝军中已经派人来递交了停战书。”蒙挚答道。“估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班师回朝了。”
梅长苏唇边浮起一缕笑纹。“此战之后，大渝元气已经大伤，大梁北境至少能保得几十年清静了，太子当可以安心治理天下。对了，北境军的编防整治得如何了？”
“放心，都按照你造的册进行整编，还需些时日就可完全结束。”
“我说梅大将军，你就从来没想过你自己吗？”蔺晨忍不住插话了，不管他如何自诩潇洒不羁，眼前这个人总是能气到他失态。
“我？”梅长苏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怀念。他的指尖触到枕下的一封信，给霓凰的信。
飞流忽然站起身，警觉地望向帐门。
“是他们来了。”梅长苏轻轻吁了口气，“请他们进来吧。”
萧景睿，言裕津，还有宫羽，他的熟人都在这里了。
梅长苏的眼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们需要跟他告别。
“我很高兴，你们都来送我。”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惊吓的表情。除了蔺晨。他一向没什么表情，还有飞流，他听不懂。
虽然知道梅长苏又病了，可是看惯了这三个月他与常人无异的体力，他们都以为肯定是蔺晨想了办法治好了他，可这次他昏迷了三天，他们几人实在心中难安，时时都徘徊在监军帐外。这会儿听得长苏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蒙挚一把拉住了蔺晨的衣襟：“他说什么？小殊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蔺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岂会不知，梅长苏这是回光返照。
“救他！快啊！快救他！”蒙挚咆哮起来，揪紧了蔺晨的领口，勒得他几乎翻白眼。
“蒙大哥！你听我说。”梅长苏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令这粗豪汉子瞬间松了手。

“蒙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病，这一天迟早都会来，我很高兴，这一天来的时候，你们都在我身边。”梅长苏微笑着，眼神坦荡，毫无恐惧之色。
“小殊…”蒙挚眼眶一热，眼睛都红了。
“我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我会在那边煮好茶等你们的。”
“那边也有苏宅吗？若有，少不得要来叨扰苏兄一杯茶！”言裕津到底洒脱些，将眼泪硬生生忍住，开起了玩笑。
梅长苏笑了，拿起枕边一个盒子，递给了萧景睿。“替我交给太子殿下。”
萧景睿有些犹疑地接过盒子。
“景睿你胸襟气度非常人所及，以后还请多陪陪太子殿下。”梅长苏怎会不知景睿的想法，这东西原本犯不着让他转交。
“还有这封给云南穆府的信…”梅长苏抽出枕下的信，还没接着说话，宫羽已经冲过来接过了那封信。
“请让属下去送吧！”宫羽急切地说。
梅长苏看了她一会儿，微微颔首，算是允了。他像是累了，微微闭了眼往后靠了靠，飞流立刻用身体抵住他。
“天快亮了吧？”他喃喃道。
“是啊，天快亮了，雪也停了。”萧景睿答道。
“蔺晨。”梅长苏唤了一声。
一直像个隐形人的蔺晨瞬间站在了榻前。
“你又想干嘛？”语气虽然像是在赌气，到底少了气势。
“我想去山顶。”
蔺晨二话没说，用床上的暖裘将梅长苏裹了起来，背在背上就往外走。
“要去！”飞流立刻跟了出去。一干人等回过神来，也拔腿就跑。
刚下过雪，积雪还很松软，即使轻功好到如蔺晨这般，背着个人往山上跑速度也并不是很快。身后那个人的头垂在他颈间，他几乎感觉不到他呼出的气息。这令他很惶恐，虽然他并不知道长苏为什么要上山顶，可是他说要去，那就去吧。
这么多年来，他有哪一次争赢过他呢。
踏上山顶的时候，天边刚露出了第一抹晓色。

蔺晨找了个背风的开阔之处，解下皮甲铺在地上，与随后赶来的飞流一起将梅长苏扶坐在皮甲上，用自己的身体让他依靠着，飞流细心地掖紧了梅长苏身上的暖裘，保证不漏一丝风进去。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山脚下的营帐显出了影影绰绰的剪影。
梅长苏看着熟悉的战场，熟悉的军营，眼神中有了怀念。
“她该起床了吧…”随即他自嘲地一笑：“她本是军旅之人，此时自然已经起来了。”
蔺晨默然。将视线从梅长苏脸上移开，他不忍再看到他的表情。
长风吹过，几片雪花飘飘荡荡飞旋着落了下来。
下雪了。
“蔺晨，你知道吗？当年的赤焰军有多勇猛…”梅长苏看向山的另一边，隔着几座山头，那边就是梅岭。当年赤焰军大败大渝皇属军的梅岭，也是七万将士冤魂埋骨之所。
“他们如今终于能得到安息了。”梅长苏低低叹了一声。那些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一一掠过脑海。
“父帅，我回来了。”
雪越下越密，沾得人一头一脸。
陆续赶来的众人围绕在梅长苏身边一动不动，任由雪堆了满身。
怀中的那个人仿佛睡着了，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他所背负的重担，在这一刻终于完完全全放下了。
“小殊，你放心，有我在，不怕！”
蔺晨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拂去了梅长苏脸上不再融化的雪花。